2024年9月10日9點47分,一場秋雨剛剛停歇。在寧安市人民法院東京城人民法庭三樓的金桂蘭紀念館內,講解員正在向人們介紹金桂蘭的感人事跡,而參觀者之一、牡丹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司法警察支隊警務督察室主任李一男,則駐足在一張全家福照片前,久久地出神。
射燈下,一束柔和的光傾灑在這張全家福上,讓位於照片中央的母親顯得格外溫暖、慈祥。照片裡,右側是父親,左側的兒子依偎著母親,露出青澀的笑容,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照片裡的兒子不是別人,正是李一男。面對金桂蘭的照片,參觀者往往看到的是一位擁有『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全國人民法庭優秀法官』『全國三八紅旗手』等諸多光環的優秀乾部;李一男則更多想到了母親的愛和牽掛……對於李一男而言,關於母親的所有記憶已經像血液一般融入他的身體,讓他時刻感到溫暖;母親留下的『財富』,就像一縷蘭香,沁入心底,伴著自己一路前行。
李一男和父母拍下的全家福 王宇萌/翻拍
漫長的理解
最先從李一男心底翻湧出來的是母親的淚水和忙碌,是他曾經對母親的質疑和困惑。
1994年,李一男9歲時,由於父親工作調動,全家從寧安市遷往牡丹江市,母親工作的東京城人民法庭與家的距離變成了80多公裡。母親平時只好住在單位,跟李一男成了『周末母子』。
由於父親也忙於工作,李一男經常自己在家裡吃方便面、喝冷菜湯、啃剩饅頭,因此患上了營養不良癥。一次,李一男懵懂地看著母親,問她:『媽,我怎麼長出了和爺爺一樣的白頭發?』稚嫩的話語刺痛了母親,她抱著李一男眼淚流個不停。
那時的李一男不僅無法理解自己身體瘦弱的原因,也難以理解母親的淚水為何而流,更不理解母親為何總是把他一個人扔在家。
日復一日,這些疑問就像隧道盡頭散發的光芒,吸引著李一男奔向母親尋找答案。
讀小學時,寒暑假無人照管李一男,母親便把李一男帶到單位一起住。白天,母親工作的審判庭坐滿了人,門外還候著一群人。過了一會兒,一些人滿意地走了,換了另一些人一臉愁容地進來了。此時,溫暖的陽光透過審判庭的窗戶射進來,照在母親慈祥的臉上。夜晚,母親伏案看文書、寫文書,李一男一覺醒來,看到昏暗燈光下的母親一臉疲憊。
彼時,與母親有關的記憶就是這樣不斷忙碌的畫面:忙著開庭、忙著跟當事人判後答疑、忙著寫文書……慢慢地,李一男覺得母親顧不上他的確情有可原,可如此忙碌的工作又是為了什麼?
沒等他想清楚,參軍入伍、退役後參加工作……事情一件件地推著他向前走,沒有給他留下更多的思考空間。這期間,雖然李一男從他人的言辭和自己的觀察中發現,母親十分熱愛這份神聖的事業,但這樣的解釋並不具體,更不清晰。
直到下一次的長時間團聚,纔讓李一男直面真相。
2011年11月,金桂蘭因病重住進了牡丹江市腫瘤醫院,至2012年5月離世前的大半年時間裡,李一男每天都陪護在母親的病床前。這段時間,前來看望母親的人絡繹不絕,其中一位張伯伯不僅送來治病的偏方,還把其他鄉親們送的蜂蜜、雞蛋等物品一股腦地堆在母親的病床前。
母親告訴李一男,十幾年前,張伯伯要打官司,但家中媳婦患病,孩子無人照看,只能把兩個年幼的孩子帶到法庭。母親看到這兩個孩子衣著破舊單薄,在寒風中凍得直發抖,馬上翻出一大包李一男的衣服,先是給他們穿上,把剩下的也一股腦塞給了張伯伯。母親感慨地說:『我們哪怕為老百姓辦一件小事,他們都很感激,能記一輩子。』
更多來探望母親的人,李一男已經想不起名字。看到他們帶來的堆成小山似的『心意』,看到東京城鎮有那麼多心裡掛念母親的人,年輕的李一男終於意識到,母親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只是把需要幫助的人擺在了心中更重要的位置。
從心底翻湧而出的還有那一道道淚痕。2019年11月8日,電影《金桂蘭》在牡丹江市大劇院舉行首映禮,李一男受邀參加並登臺發言。在隨後的觀影環節,看到離世7年的母親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眼前,李一男忍不住潸然淚下,一行行熱淚衝掉了幼年時的委屈,也洗掉了對母親的不理解。
影響
李一男心底的漣漪仍在蔓延。
在他的印象中,母親是一個不善於表達的人。他窮盡一切記憶去搜尋,腦海中也未能浮現母親在家中談笑風生的樣子。或許和所有的母子一樣,母親對李一男的影響就像一首輕柔且優美的歌曲,與他生活和成長的軌跡始終相隨。
2004年11月24日,從武警黑龍江省總隊退役回家的前一天,李一男接到了母親的電話。電話中的母親語調很平靜,除了告知明天要去接他之外,還提醒會有電視臺記者攝像,讓他有個心理准備。
放下電話,單純的李一男心中竊喜:『看來退役回來的士兵還有被采訪的待遇啊!』彼時,接受電視臺記者采訪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
等下了火車李一男纔知道,那些『長槍短炮』根本不是為他准備的,而是都對准了母親。可母親毫不在意,溫柔的目光始終放在李一男身上。
自從金桂蘭擔任審判員以來,始終把當事人的冷暖放在心間,探索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讓她獲得了眾多榮譽。僅在李一男參軍期間,母親就獲得了大大小小七個榮譽稱號。可這一切,母親都沒有告訴李一男。後來李一男問起來,母親只是淡淡地說道:『這有啥可顯擺的!』
火車站的一幕讓李一男久久難忘。震驚之餘,李一男不僅對母親的謙虛和低調產生了由衷的欽佩之情,也對母親的工作狀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那段時間他待業在家,便時常到東京城人民法庭探望母親,很多細節至今仍記憶猶新。
母親的辦公室裡還是那麼多人,有褲腿挽到膝蓋、鞋上沾著泥巴的漢子,有嗓門兒賊高的婦女,有敞著懷的老大爺,有抱孩子的小媳婦……屋裡彌漫的旱煙味兒嗆得金桂蘭直咳嗽,當事人講到激動處,唾沫直接飛濺到她的臉上……李一男知道母親最煩煙味兒,可她還是一臉笑容,慢聲細語地跟當事人講法律知識、講人情道理,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耐心解釋,一個人一個人地真誠勸解。時間長了,母親嗓子啞了,有時候講著講著,只看見嘴在動,卻聽不清她的聲音了。
等人群散去,李一男心疼地問:『媽,你費那口舌乾啥?直接判了不好嗎?』
母親愣了愣,思考了一會兒後,認真地告訴他,有些案子按照法律條款處理很簡單,省時又省力,但當事人雙方容易結仇。調解的案子就不一樣,當事人雙方敵視而來,經調解滿意而歸,化乾戈為玉帛,這多好。人與人之間都和睦了,社會也就安定了。
李一男不確定這段對話對他後續的人生有什麼具體的影響,但可以確定的是,直至今日,這場對話的場景仍然無比清晰地存在於他的腦海中。
2005年夏季的一個周末,母親難得放假在家。二人看電視期間,母親忽然若有所思,隨即就給一位當事人打電話:『我要出門辦事,可以開車送我一趟嗎?』然後,母親表情輕松地叫上李一男一起出門。李一男心中暗驚:『平時有很多人找媽媽辦事,她一概回絕,今天是要用一把「特權」嗎?』
帶著疑惑,李一男和母親上了車。剛坐穩,金桂蘭便當著李一男的面把一沓錢悄悄塞到坐墊底下,並示意他不要聲張。下車後,等當事人走遠,金桂蘭纔打電話告訴當事人:『你的案件法庭一定會秉公審理,你不用給我錢,我把錢放在坐墊下了。你的借款法庭會為你追回,你就放心吧!』
這個場景如小石子般撞擊著李一男的心頭,泛起陣陣漣漪。現在回想起來,李一男覺得這更像母親特意設計的一堂教育課。母親不愛表達,卻用她獨特的方式深刻影響著李一男。
李一男在檢查警用裝備 邢宇彤/攝
放不下的牽掛
李一男還想到了『堅強』,這也許是一個形容所有母親的詞語,但放在金桂蘭身上卻有別樣的意味。
長期忙於工作的母親生活無規律,患上了多種疾病,先後做了闌尾炎、腹膜炎、膽結石等7次大小手術。1998年,一個巨大的不幸降臨到母親身上——她被確診為乳腺癌!
1999年,母親做完手術後,醫生跟她交了底——生命也就剩3到5年。然而,母親卻堅持了13年。
為防止癌細胞繼續擴散,母親又先後動了兩次手術。這兩次大手術後,醫生告誡她要休養幾年、不能工作,可沒過多久,她又去上班了。父子倆攔著她,父親甚至大發脾氣,可母親卻淡淡地說:『在家待著,總想起自己是個病人,上班一忙,就把病給忘了。再說,老百姓打官司不容易,我不去,當事人連門都摸不著,怎麼好讓人白跑一趟呢?』父子倆拗不過她,只能目送她離開。
2006年8月,李一男成為牡丹江市中級人民法院法警支隊的一名司法警察。參加工作後,李一男感覺母親回家的頻率明顯增多了。每次回到家,她都不知疲倦地乾家務,為丈夫和兒子做可口的菜餚——大醬湯、辣白菜炒土豆片……每頓飯最少都是兩個菜,雖簡單卻滋味十足,歡聲笑語也不斷從這個小家傳出。李一男明白,母親是用這種方式補償對家人的愛。
多年後,李一男總結出母親為何會堅持這麼久——她心中有放不下的牽掛:放不下鍾愛的司法審判事業,放不下對當事人的關懷,更放不下對家人的愛。這些牽掛就像一團燃燒的火,支橕她創造生命的奇跡。
這也讓李一男在母親去世後,自覺向她看齊。
有一年,按照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統一部署,牡丹江市法院系統對4起黑惡勢力犯罪案件的75名被告人集中公開宣判。牡丹江市中級人民法院黨組高度重視,責成法警支隊牽頭組織指揮此次宣判的警務保障工作。
這次任務來得突然,距離公開宣判只有一天准備時間,時間緊、任務重。李一男接到命令後,馬上開始協調警力和車輛,共調集了司法警察155人、警用車輛30餘臺。確定好人員和車輛後,李一男又研究制定警務保障方案,一直工作到次日早上6點,纔制作完成了整個行動的警務保障方案,對每個細節反復進行認真核對後,及時傳達到每名工作人員手裡,保證了宣判的順利進行。
事後,李一男長出一口氣,他覺得向母親又靠近了一步。
……
一聲呼喚將李一男從回憶拉回現實。『一男,還記得那些事嗎?』同行的一位參觀者指著一張照片問他。
『記得,我一直都記得。』李一男堅定地答道。
離開法庭時,一縷陽光從雲層中透出來,照得身後高懸的國徽熠熠生輝,也照得前方的路標更加清晰。李一男知道,那是母親走過的路,也是他將要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