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11月,是廣東省第35個『保護野生動物宣傳月』,今年的宣傳主題是『綠美廣東,萬眾護飛』。
從廣州校園橋上的生態課堂,到深圳紅樹林邊的定點觀察,越來越多的市民正通過望遠鏡,重新認識腳下的這片土地。這裡不僅是粵港澳大灣區經濟活躍的熱土,也是東亞-澳大利西亞候鳥遷飛通道上的重要驛站。
對許多生活在灣區的人來說,觀鳥已不僅是興趣,更成為一種參與生態保護的方式。民間的觀鳥熱情,正呼應著『萬眾護飛』的主題;而民間觀測與官方監測的相互補充,共同構築起守護鳥類、維系生態的良好氛圍。觀鳥作為一種自然教育、一種生活方式、一座連接人心的橋梁,也在悄然促進大灣區城市間的民間交流與生態建設地方經驗共享。
觀鳥作為一種教育,推動灣區自然啟蒙
橋上的空氣似乎凝固了。十幾道目光穿過晨霧,聚焦在水草叢中那個褐色的身影上。
『看到了嗎?』江濤輕聲問。湊在單筒望遠鏡前的孩子用力點頭,卻捨不得移開視線,只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好長。』
那是一只紫背葦鳽,正在橋下演繹著生命的兩種形態:縮頸時如一團毛球,伸頸捕食的瞬間,脖頸竟與身體等長。
『最近我們天天早上六七點就來看它。』身旁的觀鳥愛好者低聲說,『前陣子它和黑水雞打架,右爪都腫了。』語氣裡的關切,仿佛在談論一位共同的朋友。
就在這個普通的校園裡,素不相識的人們因為一只鳥而產生了奇妙的聯結。這份牽掛,並非孤例。這只紫背葦鳽吸引了廣州眾多觀鳥者的目光,原因在於其『遠方來客』的身份。紫背葦鳽的繁殖地遠在我國東北、日韓及遠東,冬季則飛往華南及東南亞越冬。再加上紫背葦鳽本就並不常見,據IUCN(世界自然保護聯盟)估計,它的種群數量在670-17000只之間。正因它在廣東的記錄寥寥,這只偶然現身校園的個體,便吸引了眾多人的圍觀。
江濤是廣州市第四中學生物高級教師,2016年廣州市十佳科普使者。這次華南師范大學觀鳥之行,正是他組織的一場公益導賞。
每年十一月至次年三月,是廣東觀鳥的黃金季節。在此期間,江濤會密集策劃多場觀鳥活動。他設計的路線是流動的,樹下、湖邊、草叢邊,都是可能的觀察點。一些鳥兒有自己固定的活動區域,但大部分鳥兒都是隨機出現的。他常常讓大家停下腳步,先聆聽聲音,辨別方位,再抬頭或遠望,尋找那個身影。
『先看到,再看清』,是觀鳥的基本流程。待肉眼鎖定,再舉起望遠鏡對准、觀察、辨識:是什麼鳥?該如何描述?它在做什麼?凝視片刻後,有人翻開觀鳥手冊,有人點開專業App,對照資料細讀。也有人安靜地低下頭,寫下當天的觀鳥記錄。觀鳥,要看形態、看生態、看行為,羽毛顏色、棲息環境、求偶築巢,每一個細節都是自然的語言。
那天,我們在橋上待了大概三十分鍾。看伸長脖子捕食的紫背葦鳽,看鑽到水底又突然冒出來的小??,看在島上埋頭深睡的夜鷺,看偶然飛過的、羽毛鮮艷的普通翠鳥,看不慎落水的蝴蝶,在陽光和水波的夾縫裡閃耀。奇妙的是,原來真的只有當你去『觀』了,纔會發現即便是在城市中心地帶,在我們日常活動區域,也有著這麼多撲扇著翅膀的生靈。
和一般的觀鳥愛好者不同的是,作為一名中學老師,江濤觀鳥的初衷與歸宿,都在於教育。這重身份,決定了觀鳥於他不僅是一項愛好,更是一種不可或缺的教育工具,旨在引導學生探索生命的多樣性。
2007年,觀鳥活動在廣州中小學的緣起,可追溯至一場跨城交流。那一年,在廣東第二師范學院動物學副教授、中國鳥類學會理事廖曉東的組織下,一批廣州中學生物教師前往深圳,與深圳觀鳥會、香港觀鳥會的愛好者展開對話,並實地觀摩了由深圳觀鳥協會與福田區教育部門聯合主辦的『深圳市福田區中小學觀鳥競賽』。
在深圳灣的紅樹林畔,江濤與其他教師親眼目睹了觀鳥如何成為一門融合生態觀察與生命教育的實踐課程。這場經歷成為種子,被帶回廣州。此後,在多個部門的共同推動下,觀鳥活動逐漸在廣州中小學中紮根、蔓延,逐步發展為一場跨越十餘年的區域性生態教育實踐。
在針對學生的觀鳥導賞結束的時候,他都會細心地和學生總結並回答大家的問題。當天,有個高中男生問江濤,『有時候背光,我看不清楚那只鳥,怎麼辦?』
『換個方向,再看看。還是看不清,那就看不清吧。』江濤說,『下次再看就好了。』
江濤組織的觀鳥公益導覽。
在觀鳥愛好者圈子裡,有個詞叫做『推鳥』,指的是一種以追求看到和記錄到更多鳥類種類為主要目的,有時甚至帶有一定競爭和功利色彩的行為方式。
對江濤來說,他更推崇沈浸和體驗式的觀察,『我沒有說一定要看到某只鳥,看不到也沒關系。』在和學生的交流中,他也力圖用自己的觀鳥態度去影響學生。他不贊成過於功利化的觀鳥行為,不追求鳥種數量的積累,更注重觀察過程中對生命多樣性的理解。
這種理念也貫穿於他的教育方式。他從不直接告訴學生『這是什麼鳥』,而是引導他們查閱圖鑒、比對特征,甚至鼓勵他們連續數年記錄家附近濕地的鳥類數據。這與他不執著於『推鳥』的理念一脈相承。在他看來,直接給出答案與追逐鳥種名錄一樣,都是一種功利化的『結果導向』,剝奪了探索過程的樂趣與發現生命多樣性的真正價值。
在江濤的引導下,學生張力因觀鳥愛上生態學,最終考入中山大學強基計劃生態學專業;而學生羅志豐在初二的暑假,每天去越秀公園觀鳥,設計觀察路徑、研究方法、研究目標等,不間斷觀察了1個月,形成了兩萬字的鳥類調查報告,獲得了廣州市中學生科技比賽一等獎,如今他從事生態相關行業。
觀鳥作為一種愛好,慢觀灣區生態細節
和江濤的許多學生一樣,小火山因為十年前在豆瓣上刷到一場觀鳥招募的活動,前往華南植物園觀鳥,透過望遠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羽色艷麗的太陽鳥。這場『看到』,重塑了小火山近十年的人生,他不僅有了觀鳥這個愛好,也進入了相關行業。
早晨八點,福田紅樹林生態公園,小火山准時出現。胸前掛著望遠鏡,手裡是翻舊了的《香港及華南鳥類》,他開始了每天雷打不動的一小時觀鳥。
小火山很年輕,但卻是只『老鳥』(指經驗豐富的觀鳥愛好者)。天上任何一聲鳥鳴掠過,他都能瞬間辨出種類。同行的『菜鳥』還在茫然四顧,他已迅速翻到圖鑒對應頁,『我們以前比賽誰翻圖鑒快,』他說這話時,手指按在書頁上,指著樹梢上剛剛出現的那只鳥。
福田紅樹林生態公園,這片坐落於深圳福田的38公頃濕地,自2015年開放起,如今已經十年了。它身處一片獨特的交界地帶,北接市井煙火的居民區,緊鄰香港的米埔自然保護區,西鄰福田紅樹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這片曾經的碼頭與種植場,經2015年改造後成為生態公園,被劃分為三個功能各異的區域:向公眾開放的游覽區與保育修復區,以及需預約進入的生態控制區。
據統計,福田紅樹林生態公園裡有200多種鳥類,包括黑臉琵鷺、白肩雕、黃胸?等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深圳位於東亞-澳大利西亞鳥類遷飛區的中點位置,每年秋季都有大量候鳥途經這裡飛往越冬地。
作為一個由社會組織管理的公園,這裡既是黑臉琵鷺等珍稀鳥類的城市庇護所,更是一座沒有圍牆的自然學校。
園內的細節處處見用心。科普牌上有向公眾科普『在生態公園可以做什麼』的信息,還以『公園自然報』記錄臺風『樺加沙』過境的痕跡;觀鳥時間表已規劃至2026年。就連路燈都暗藏玄機,燈柱背後的巢箱為不同體型的鳥兒預留家門,內置攝像頭默默記錄著生命繁衍。這些光也懂得克制:只照亮步道,色溫不超過3000K,波長鎖定590nm,減少對螢火蟲的影響。
『觀鳥就像洗碗,是很日常的一件事。』小火山常說。正是這份『佛系』,讓他得以發現公園裡的各種細節。他不執著於記錄鳥種,不帶相機,只握望遠鏡。『相機讓人總想產出什麼,而望遠鏡,讓我們真正專注觀察。』
於是,小火山的觀鳥更像是一場沒有目的的游走。坐在紅樹林的長椅上,看湖泊裡的小白鷺;走在公園的健身路上,抬頭找樹木中的褐柳鶯;又或是駐足一片空地,指著萬尺之上的天空,『你看到了嗎?那有一只猛禽。』
那是一顆游走的黑點。望遠鏡裡,可以看清鳥兒張開的翅羽,有著漂亮強壯的輪廓。它在盤旋,越來越高,直到消失不見。
『看到了嗎?』這或許是觀鳥者間最常出現的問話。辨音、識影、熟練使用望遠鏡、快速翻閱圖鑒……這些技能在一次次的觀察中變得純熟。而『在哪兒?』則往往是新手焦急的追問。觀鳥就這樣直白地揭示,即使站在同一片天空下,每個人感知的世界也可能截然不同。
如今,小火山已從早期追逐罕見鳥種的『推鳥』,轉向定點觀察常見鳥類的長期行為。『我現在最喜歡的觀鳥狀態,不過是端著咖啡坐在長椅上,等鳥飛來。』
正說著,鳥就來了,是一只鵲鴝。身體圓滾滾的,黑白相間,尾羽上揚,在草地上跳來跳去,伸頭含住了一只蜜蜂。小火山看了會兒,又舉起了望遠鏡。
『在南方它被叫作「豬屎渣」,』小火山舉起望遠鏡,輕聲說道,『但在江南,它的啼鳴諧音「書接接」,寓意接到書信,故稱「信鳥」;因翅展四白斑,還得名「四喜」。同一種鳥,在不同地域與文化中,承載著非常不同的解讀。』
說完這些後,這只鵲鴝已經吃掉了剛剛抓住的蜜蜂。小火山也站了起來,他今天清晨的觀鳥已經結束,該開始一天的工作了。
觀鳥作為一座橋梁,聯動灣區協同保護
在觀鳥者江濤和小火山的望遠鏡裡,粵港澳大灣區的天際線不僅由摩天大樓勾勒,更由一條看不見的『空中高速路』交織而成。
深圳灣與珠江口因咸淡水交匯,孕育出豐富的底棲生物,也使其成為全球九大候鳥遷徙路線——東亞-澳大利西亞遷飛線上的關鍵『補給站』。這條候鳥遷飛通道,將香港、深圳、廣州這三座高速發展的城市,緊密聯系在了同一張生態網絡上。
每年,數以十萬計的候鳥在此停歇、補給,積蓄繼續萬裡的能量。它們的到來與駐留,是這片土地生態健康最敏感的指標。全球極度瀕危的黑臉琵鷺,如今已成為這裡的常客,甚至成為深圳的市鳥。據統計,在福田紅樹林濕地,記錄到的珍稀瀕危物種已超過20種。
在這裡,經濟發展與自然保護並非簡單的此消彼長。研究表明,地區生產總值(GDP)是公眾觀鳥記錄物種豐富度的首要解釋因子,而自然保護地面積則主導著科研監測的鳥類記錄。一種雙重驅動的獨特發展模式,正試圖回答那個現代社會的核心命題:在高度城市化的土地上,如何找到經濟與生態的平衡點,實現真正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香港、深圳與廣州三地的觀鳥文化,如候鳥的羽翼一般,輕盈地穿梭於行政邊界之上。民間觀鳥活動,呈現出『香港影響深圳,深圳影響廣州』,江濤和小火山不約而同提到的這種觀鳥文化傳遞路徑。
另一方面,在生態保護的實踐中,香港、深圳與廣州呈現出『和而不同』的差異化探索,共同豐富著區域生態共同體的內涵。
香港,是成熟和精細化管理。米埔自然保護區,由世界自然基金會香港分會管理逾四十年,形成了一套精細化、科技化的保護體系。通過主動調控濕地水位,營造從光灘到深水的多樣化棲息地,既保留了傳統基圍蝦養殖的生態智慧,也引入了無人機巡查與AI識別的現代科技。其『特區政府供地、基金會管理、政府部門監管』的共管模式,提供了制度性保障。
深圳,展現了快速城市化中的生態堅守。與米埔一水之隔的福田紅樹林生態公園,是這一理念的縮影。十年前,這裡還是城市邊緣的灘涂與荒地,如今鳥類記錄已從最初的80多種增長至累計240多種。其西接的福田紅樹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是全國唯一處於城市腹地的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是鳥類遷徙路上不可或缺的城市驛站。
廣州,則探索著老城中心的生態建設。觀鳥文化在這裡呈現出獨特的『校本』色彩,通過『老師帶學生』的模式在中小學紮根,孕育出深厚的民間基礎。海珠濕地公園、流花湖等散布於老城區的綠色明珠,通過珠江水系,與深港濕地形成了潛在的生態網絡。廣州市最新印發的《廣州市濕地保護規劃(2023-2035年)》提出構建『三區六廊三核九芯』格局,到2035年,省級以上重要濕地將不少於8處,濕地公園不少於26處。
在粵港澳大灣區,這樣的晨間場景正在各個角落同步上演:香港米埔的巡護員打開無人機控制臺,深圳灣的福田紅樹林生態公園裡,定點觀鳥正在志願者的召集下開展,廣州海珠濕地公園裡老師帶著學生辨認鳥鳴。從一只紫背葦鳽到一片跨城濕地,從一個人的愛好到一群人的事業,觀鳥這門『看的藝術』,正在重新定義這片土地的發展邏輯。
這種轉變並非一蹴而就。江濤回憶,二十年前,人們看到鳥,最直接的反應可能是『這鳥有兩斤重』。如今,這種對野生動物的物質化衡量,已逐漸被觀察、欣賞與保護的和諧關系所取代。
在粵港澳大灣區,觀鳥這一扇小小的自然之窗,正映照出人與自然關系從『索取』到『共情』的深刻轉變。人們不再以『有幾斤重』來衡量鳥的價值,而是透過望遠鏡,學會欣賞、記錄與守護。這種個體行為與認知的變遷,正是廣東與大灣區生態文明建設宏大敘事中的微觀隱喻。
自綠美廣東生態建設深入推進以來,全省已系統打造257個綠美點、建成百餘個綠美古樹鄉村與古樹公園,新增114處郊野公園與山地公園,綠色開敞空間持續延展。這些舉措,不僅為鳥類提供了更多元的棲息地與遷徙驛站,更將自然真切地融入城市肌理與居民生活。從深圳紅樹林到廣州海珠濕地,從校園生態課堂到社區郊野公園,不同形態的城市生態空間,共同構築起大灣區躍動的生態脈絡。
與此同時,為了打造綠美生態建設『廣東樣板』,深入實施綠美廣東生態建設『六大行動』,廣東高標准打造南嶺國家公園和華南國家植物園,珠三角地區基本建成全國首個國家森林城市群。全球首個國際紅樹林中心落戶深圳,全省紅樹林面積總量、增量穩居全國首位。通過出臺實施美麗廣東建設『1+1』文件,全面推進粵港澳大灣區美麗中國先行區建設,打造廣州增江等6個國家級美麗河湖,深圳大亞灣等4個國家級美麗海灣,率先以獎促建推動美麗縣城建設,建成33個國家生態文明建設示范區,9個『兩山』實踐創新基地。這些頂層設計與紮實行動,為候鳥遷飛守護了關鍵補給站,也為城市居民拓展出可感可及的生態福祉。
據《中國鳥類觀察年報2023》統計,全國觀鳥愛好者規模已突破34萬人。在抖音、小紅書等社交平臺,觀鳥相關內容年閱讀量達數十億次,近一年發布量更達到過去十年總量的1.2倍。越來越多的觀鳥記錄,成為鳥類保護與生態研究的重要數據。觀鳥,已從少數人的愛好,逐漸轉變為社會共同參與的自然教育、生態監測與文化共鳴。它如同一座無聲的橋梁,聯動了灣區協同保護,也連結了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育的雙重目標。
正如觀鳥者所言,『鳥的命運就是人的命運。』當人們學會為一只鵲鴝的啼鳴駐足,為一片濕地的存續努力,這不僅是對萬千生靈的關懷,更是對自身綠色未來的守望。
2025年也是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二十周年,也是廣東深入推進綠美廣東生態建設的第三年。在『綠美廣東』的堅實步伐與『美麗灣區』的宏偉願景下,觀鳥所代表的這種細膩而深遠的生態自覺,正推動著大灣區在高度城市化進程中,走出了一條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經濟與生態交相輝映的可持續發展之路。這片土地上的每一次舉鏡凝望,都在見證一個更綠、更美、更具生命力的未來,緩緩展翅。